短評 觀後記

記露柯西亞馬泰四部片


今年三月和影友私下討論阿根廷導演露柯西亞馬泰(Lucrecia Martel),是我個人第一次接觸她的作品,整理當時初看三部長片時寫下的短記。這位量少質精的導演,十七年來也才拍過四部片,前三部《魔沼》《聖女》到台灣曾上過院線的《失憶薇若妮卡》,一部一部看下來確實讓我感受到其神秘疏離的風格中,每部都不斷飛躍到新境界的驚喜。最後面重貼七月寫的《薩瑪的漫長等待》感想,做為補完。


《魔沼》La Cienaga (2001)

不算喜歡這部片,大概是觀影狀態不佳,還沒抓到作者的風格和其他切入的脈絡。

確實導演的視角和風格創造出一個充滿寫實生活質感與電影異質魔幻的空間,其中家族的失能與混亂,和自然空間與肉體慾望流泂的暗示,有點讓我想起近年看過的尤格藍西莫作品,當然兩人的主題與關注點很不同,而且馬泰顯得更自然與意識流,不那麼人工。

有限的觀影經驗裏我想到幾年前在影展看的玻利維亞電影《南方安逸》(Southern District, 2009),兩者風格和切入點大相逕庭,但所關注的主題有點相通,都是關於時代流刷下殖民者的頹敗,白人和印地安人原住民之間的關係都是故事的重要元素。某種角度來看不免覺得其中的政治隱喻或象徵運用都太直接而且渙散,現在看來有點老氣,雖然有其逼人之處。

本片前幾年出了CC版藍光,看預告畫面很美,可惜看的版本的畫質稍微打了折扣。


《聖女》The Holy Girl (2004)

感覺水準比導演上一部片有所提升,少女性啟蒙和宗教情懷的混搭主題對我來說不好理解,但鏡頭下特異的構圖與空間感,大量人物被切割的近景特寫,非典型的角色性格反應,加上神秘的敘事懸念逐漸把情節推展到即將爆發的邊緣,成就頗令人難忘的氣氛與收尾。

應該說是導演找到了她想做的風格方向,對電影形式有了更多的思考。倒不是說《魔沼》缺乏這部份,其實首部作仍然可以看出很多作者影像上的美學印記,只是故事的政治主題有點拖住了電影的可能性,《聖女》對敘事懸念的經營多少平衡了這部份的問題。


《失憶薇若妮卡》Headless Woman (2008)

這是露柯西亞馬泰的前一部作品,距今也差不多十年。當年台灣上映時不知哪來的印象覺得這部片評價不好,最後就沒去看,然而這次三部作品看到這一部實在是驚為天人,連帶也有點想為前兩部片加分。

電影描寫一位中年女子開車出了小意外後,開始陷入一種莫名的晃神與疑似失憶的狀態,故事表面上主要的懸念是她是否撞死了人?意外真的有發生嗎?但情節的真相反倒不是重點,導演更著重的是這個女子如何地處在她的生活中但又無法真正在場的飄浮狀態。這種狀態當然可以從很多角度去分析其意涵,比如中產階級生活的空洞,女性在家庭婚姻中被壓抑淘空的狀態,阿根廷白人和印弟安原住民之間糾結的罪惡感與心結,或是一個人何謂存在與從自我背離的狀態。

上述這些議題都有跡可尋,但好像也不真是影片的核心,我認為馬泰著力更深的是電影音畫上的形式,如何透過「電影」這個媒介來創造觀眾進入與對話的空間。光看前頭開車意外的單一車內鏡頭,當畫外的碰撞發生時,佔據畫面中心的是之前就印在車窗上的小孩手印,就是一個頗特異的調度(他撞到一個小孩嗎?)。之後各種空景、失焦、雨水、門窗切割的手法,馬泰展現的是一個同時具備現實感卻又處處透露著另一層意義的電影幻境,她調度了各種人事物來和失憶的女主角進行沉默的對話,所以角色「無頭」與失神,但也可說整個四周環境都是她腦內劇場。


後段一幕奇妙的設計,當正在說夢話的嬸嬸說著周圍都有死人的幽魂時,獨坐在一旁的女主角背後冒出了一位印弟安小男孩安靜地走出門外,他就是幽魂嗎?但緊著數十秒的猶疑狀態後,觀眾才慢慢確認那只是原本在鏡頭之外的管家的小孩。又或是後段女主角在花園讀信時,背景失焦的園丁慢慢轉過頭凝視著她,無法解釋又令人毛骨悚然。類似如此以平日生活瑣碎人事物的調度,卻往往在意想不到之處突然顯現另一層意義,接著又消失。很難用文字描述這種感覺,甚至寫出來也不覺有何稀奇,但在觀影的當下幾乎是一切都對了。

電影後段好幾次類似的調度,似乎真相幾乎要揭露,但接著又滑開,連帶著整場寡言的女主角在想什麼也都是極為曖昧,她是真的失憶嗎?還是只是暫時抽離了平常的狀態?她最後找回了自我還是以新的人格繼續生活?結尾的疊影鏡頭似乎說明了她的雙重性與在也不在的狀態。女主角María Onetto的表演完美地契合了導演的影像,所有的情緒都是若即若離,什麼都是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可惜這次看的是DVD,畫質不算好,希望未來能有看大銀幕的機會。


《薩瑪的漫長等待》Zama (2017)

這部相隔九年的新作於我而言實在是個困難的觀影體驗,導演某種程度從她過往的當代題材與敘事手法偏離,改編自阿根廷作家Antonio di Benedetto於1956年出版目前已成經典的原著小說,以相較於前作更大的製作規模挑戰十八世紀的古裝劇,用更直接卻也更迷離的方式面對不斷縈繞在幾部前作中的潛題,關於南美的殖民歷史與殖民者身處當代的認同危機。

對於不熟悉片中的歷史背景以及原著小說對阿根廷文壇的影響力的觀眾而言,這部片的改編策略和與觀眾對話意圖已然是個難解的謎團,故事片段化的設計和敘事長時間的跨度和更多的出場角色,都和導演過往聚焦在少數人物場景並營造單一懸念的走法大相逕庭。親暱的鏡頭運動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固定景框,美麗多彩的膠片攝影也換成了刻意蒼白冷調的數位影像。但仍然明確可辨的導演印記在於畫面不時出現前中後多層景框的對位設計,以及如神秘男孩或幽靈房客的魔幻寓言意像,各種畫框內外的聲音設計同樣創造出迷離難辨的神秘感。視覺上的變與不變中導演發展出她個人創造文學與歷史等非寫實空間的手法。

在主角薩瑪不斷等待調職的歲月中,敘事在轉場間壓縮了時間,翻轉了人事與環境,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各式角色交錯,薩瑪的內在與外在逐漸地衰敗,電影末段他踏上追捕大盜的魔幻旅程,卻發現那位傳說中不知死了多少次的大盜只是個無法確認其存在的名字,在這片土地追尋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寶物。薩瑪渴望回鄉和妻兒團聚直指殖民者的歐洲情結,其後卻又揭曉他其實和印地安女人生了個混血兒子,或許這其實是虛幻鄉愁下的日久他鄉,但現實是歷史糾纏下白人永遠難以落地讓此地成為故鄉。對我來說薩瑪不像是個有血有肉的角色,他只是個承載電影的符號,就像亡命大盜或可說是各個不同盜匪的綜合體。殖民者的蠻橫與挫敗,印第安人的控訴與悲情,在這個魔幻寫實的歷史空間裏,最後只有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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