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

2019年3月觀影短評


《空中飛鳥》High Flying Bird (2019)

Steven Soderbergh透過Netflix發行的最新長片,編劇是寫過《月光下的藍色男孩》的Tarell Alvin McCraney,描寫NBA罷工期間,陷入生計困境的球員和經紀人努力找出生路的故事。職業藍球被形容為資本主義社會下新的奴隸制度,這部偽運動電影實際上穿梭在聯盟各階層角色之間,以描繪出體制的幕後生態,再以導演善長的盜劫類型語言上演一場以小搏大撼動體制的謀略遊戲。

劇本描寫的十分「聰明」,來回在種族、金錢、性別、算計與真心之間,Soderbergh式的冷調娛樂之外還更像是展現政治姿態,尤其全片用iphone 8拍攝,手機影像的限制也像是數位視覺風格的實驗,導演近年以小搏大的電影製作實驗呼應了角色與體制的對抗,甚至上架Netflix都像是電影故事一部份。全片到最後才揭曉的「麥高芬」像是猜謎遊戲般,後設地暗指角色、導演、電影所抱持的核心精神。

但老實說也因為電影太聰明了,不確定劇中生態的真實性,也不知該不該對這部片認真,這遊戲大概只有Steven Soderbergh這種等級的導演才玩得起。

導演大概本來也不打算讓這部片在戲院放映,和柯恩兄弟的《西部老巴的故事》一樣在題材上就像是為串流平台拍攝的電視電影。或許對他們來說,Netflix所引領的電影時代在於創造新的電影題材、語法與風格,以直接接觸新的觀眾,這樣想來不在戲院看這部片或許正適合。(2019/3/2)


《艾莉塔:戰鬥天使》Alita: Battle Angel (2019)
導演:Robert Rodriguez

看片前特地惡補耳聞已久的原著漫畫《銃夢》第一部,原作的凱麗在電影中被改名為艾莉塔,按原作的設定其實頗有深意,但一查資料才發現英語版漫畫即已改用Alita這名字,電影大概只是沿用。原作漫畫裏較成人取向的暴力血腥畫面,比如食人腦與肢解身體的意像在電影裏被清理的很乾淨,只剩一點蛛絲馬跡。伊德與凱麗之間隱約的戀父戀女設定,賽博龐克推到極限的Body Horror到甚至有點戀屍的意味,在好萊塢版裏都消失無蹤。

對我來說電影在剝骨去肉的過程把原作核心情感的戲劇性也剝掉了,日本漫畫慣常混合性、純真、熱血與暴力的類型套路,移植後完全變成了美式Sitcom和YA類型的混種,Alita的臉孔和身體微調在少女的可愛與避開過度性感物化的界線之間,廢鐵鎮設定中階級剝削的殘酷食人鍊也被淡化了不少,反倒像是比較貧窮髒亂一點的瓦干達,父女情深和情竇初開成了故事的基調,那種不惜一切往上求生的意志消失無蹤。這一連串的風格失調導致Alita獻出「真心」到後頭雨果死於非命沒有任何原作的情緒衝擊,故事近乎失去動力。

電影只改編原著的前兩集,後面的死亡球競賽在電影中提前登場,充滿致敬之餘其實也表示原本這條故事線在電影中算是草草收尾,成為無足輕重的服務粉絲支線。其他比如取自OVA的角色千蓮,或是被提為大反派的維克多,都像是跑龍套的工具人角色,最後登場的諾瓦博士變成幕後大魔王,是否也代表把後續薩雷姆複雜的故事線給丟到垃圾桶?故事說到這般不知所謂,這部片在北美票房失利造成故事未完但續集可能難產,實在也不可惜了。

可以理解文化移植與商業化後的改編落差,甚至我也懷疑如果沒先補看原作,反而可以用新的角度來看待電影的故事。似乎不少漫畫迷都很滿意這次的改編,這或許表示編劇和製作人James Cameron在原作看到的東西和其他粉絲是接近的,是少女加機械身體創造出的科幻動作美學?對我來說電影保留下來的東西,透過好萊塢特效補強的正是這些光鮮的末世科幻設定和各式機械身體的戰鬥。

用表演捕捉技術創造的全CG女主角,其超現實的大眼睛如果說是保留日本漫畫的美學,未免太過走火入魔,我比較感覺是劇組藉此設定去展示最先進的動畫技術,就Cameron的技術狂傾向來說可以理解,但這處理反而成為不少觀眾難以適應的地方,CG成果的成功與否大概看各人喜好不同,Alita這角色是否夠真實,觀眾能否投射感情,成為是否認同這部電影的關鍵所在。(2019/3/3)


《沒有煙硝的愛情》Zimna wojna / Cold War (2018)
導演:Paweł Pawlikowski

導演上一部作品《依達的抉擇》拿下了當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新片《沒有煙硝的愛情》在坎城拿了導演獎,也是今年奧斯卡外語片僅次於《羅馬》的熱門候選。本片和《羅馬》都是以黑白攝影企圖達成舊時代重現,但影像風格和思路截然不同,兩相比較別具趣味。新片風格延續《依達的抉擇》,皆是以數位攝影,採用接近1.33:1的古典學院畫框比例構圖,以類似攝影的思維創造出一幅幅細膩絕美的靜態畫面,偏斜切割的人物擺位,前景背景的對立或溶接,暗示出角色的心理狀態與情節的政治寓意。鏡頭移動的稀缺與相對侷限的空間視野,是一種更接近於平面的電影感。

導演不企圖創造真實的幻覺,反而更大刀闊斧地削去了敘事中各種可能的龐雜細節,讓故事的流動極為精簡快速,人物幾乎變成了歐洲戰後冷戰歷史洪流中的符號,角色之間的碰撞關於的不只是愛情,更是政治意識型態的鬥爭與意義的揭示。因此這不是關於兩個人的愛情「如何成為永恆」的故事,而是直接以人物「做為更高概念的象徵」的寓言故事,故事角色數量的減省成為本片的一個特色。

比如,影片開場男主角和女同事四處採集方言民族音樂,擔任司機的官員說了一句「可惜這不是我們的語言」(憑印象所寫,非實際台詞),就揭開了一場近乎沈默的政治辯論,延續整部片關於音樂與政治的拉扯的潛題。接著停車休息時,官員站在荒廢的古老教堂之中,一顆鏡頭就拉出了政治、權力、意識型態,和歷史、時間、土地文明的對立關係。導演雕琢著每一幅畫面的構圖、角色的臉孔與表情,每一句說與沒說的話語,都塞滿了各種意義靜待觀眾的詮釋。

所以女主角從城市流落到鄉村,從罪犯身份,透過加入民族音樂合唱團變成國家的傳聲筒,或是男主角身為合唱團的音樂指導,他一邊噤聲地為國家服務,一邊迷戀於女主角的自由生命力。兩人間的愛情與權力關係,交纏在大時代更龐大的政治對立之中,讓他們的命運永遠地意在言外。於是從共產波蘭穿越到資本主義的巴黎,一個是有形的政治力量,另一個則是無形的市場邏輯,背景音樂也從民族音樂轉換為爵士樂,無論身在何處,同樣受到社會的箝制同樣的不自由。最後兩人回到片頭古老的教堂也就充滿了逃離時間與世界的意義。

故事靈感源自導演自身父母的經歷,影像的豐富寓意,故事呈現平凡男女飄零在歷史洪流的感觸,皆極為動人。但矛盾的是角色的疏離與象徵化正是本片的問題所在,說不上來男女主角何以愛到如此死去活來,故事中兩種世界的辯證也就缺乏了動力。

或許需要找時間再重看一遍。(2019/3/10)


《非虛構情事》Doubles vies / Non-Fiction (2018)
導演:Olivier Assayas

中文片名取自英文片名的Non-Fiction,連結到片中那位人盡皆知總是取材自已生活中情史的小說家,但法文原名似乎更有意思,Doubles vies意指「雙重生活」,在這部阿薩亞斯看來小品的新作中,如同他引用《浩氣蓋山河》中的名言,「如果我們希望事物能夠維持原狀,只有讓它不斷地變動」,這種事物看似悖反的雙重性質似乎落實在片中的各個角色身上。

比如內心老派的出版社編輯,如何矛盾地衝鋒在數位出版的前線,他年華老去的演員妻子,一面抱怨在商業電影劇演出的無聊,又考量著轉戰舞台劇演出。她懷疑丈夫的不忠,自己又和丈夫負責的小說家好友出軌,實際上丈夫確實和出版社負則數位化業務的年輕女主管上床,這位女主管卻同時也有女朋友,她更愛女人但現在愛的是男人。當所有人在猜測小說家新書稿中描寫的外遇情人是某某人時,唯獨小說家的妻子像似一無所知似地愛著她的丈夫....

總之這看似四處蔓延讓人昏頭轉向的人際網絡,劇中角色卻以大量淘淘不絕的對話談論著實體出版的死亡與電子書的興起,網路生態如何改變閱讀形式與人際關係,就像阿薩亞斯前幾部片《私人採購》或《星光雲寂》裏大玩角色和網路或手機的互動,這次更像是老人直白地嘮叨著時代變化的焦慮,這種以長篇對話構成的段落,也頗像是直接把小說中的對白形式搬到電影中,進行一種跨維度的辯論,究竟角色間的複雜情事和他們憂心忡忡的網路文化與數位出版又何關係?更不用說這是一部電影,導演選擇以Super 16mm的膠片來拍攝這部關於數位化時代的電影,自然也有種後設的趣味。

像史帝芬索德堡在串流時代中,不斷實驗新的拍攝與發行方法,是一種商業上衝撞的思維。阿薩亞斯的思考看來是試著讓新與舊並陳,以創造出一種混雜的成品,則是藝術上退而求其次的時代評論:這時代所有悖反的特質可以同時存在,不管婚姻中的守貞或出軌,數位出版的輕薄破碎化與實體的深刻專注,藝術中的理想性與商業化的剝削媚俗,似乎都仍圍繞在各自的人性核心中,其意義靜待每個人不同角度的辯論與辨識。文學和電影的形式混雜,到演員、人物與書中角色的後設交錯,都是本片不確定是否成功的實驗。

我想到阿薩亞斯的舊作《夏日時光》中處理歐洲歷史傳統在全球化下崩解的狀態,《非虛構情事》大概也可以算在同類型的作品脈絡之中。(2019/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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