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沒有煙硝的愛情》-- 終將頹圮的世界


(本文刊於週刊編集第22期 2019/4/10)

《沒有煙硝的愛情》Zimna wojna / Cold War (2018)

波蘭藉導演帕威帕利科斯基(Pawel Pawlikowski),早年移居英國,2013年《依達的抉擇》是他第一部回到波蘭拍攝的作品,描述60年代一位在修道院長大的少女,如何發現她的猶太身世與身為納粹受害者遺族的故事。這部片的影像採用了黑白攝影,以及古典1.37:1的學院比例,一反過往傳統西歐體系的電影風格,以更偏向東歐和蘇聯電影美學的傳統,透過富含寓意的構圖與簡約的敘事剪接,表現出角色在時代與歷史糾結中的心理困境。

相隔5年的《沒有煙硝的愛情》(2018)依然延續同樣的影像風格,如同前作在探究自身的猶太身份,新作的靈感來自於導演父母的愛情故事,他們相戀在波蘭,卻在往後數十年間各自婚嫁又復合,兩人分別逃出冷戰鐵幕後的波蘭,曾到過英國與德國,其間經歷相愛與背叛,直到老年才認定彼此為一生摰愛。電影中的男主角維特(Wiktor)與女主角蘇拉(Zula)有著類似的關係,導演卻給了他們不同的身份與命運。冷戰的時代背景成為介入兩人愛情的重要主題。

電影從波蘭鄉村農民演唱地方民謠的特寫鏡頭揭開序幕,確立了整部電影的政治視角。維特以音樂家的身份採集地方音樂,攝影機(麥克風)暗示了角色背後的政治力量,農民的臉孔像是傳達了歷史中少數族裔所承受的戰爭創傷。此等國家與地方文化的緊張關係進一步演變,維特與同事協助波蘭文化部成立民族歌舞團體(現實中民謠表演團體Mazowsze的虛構版本),合唱團從文化宣揚逐漸成為當時共產意識型態的傳聲工具。開場沒多久,維特的女同事和同行的樂團經理庫玆馬瑞克(Kaczmarek),兩人間針對民謠歌曲語言看法的分歧,即暗示了藝術家和國家立場之間的衝突。

蘇拉是前來應徵加入樂團的眾多青年男女之一,她本身因前科紀錄而從城市流落鄉村,試著以民謠表演者的身份在國家體制中安身立命。她世俗與自由的女性魅力立刻吸引了維特的目光,兩人很快陷入熱戀。但庫玆馬瑞克也看上了蘇拉,三人間形成了橫貫整部電影,充滿階級、權力、性別象徵意味的三角關係。蘇拉必需向經理密報維特的日常言行,維特面對上級指示合唱團納入宣傳歌曲的做法則噤聲不語。他逐漸興起了兩人逃往西方的念頭,但蘇拉對此卻猶疑不定。

愛情被社會環境所牽制,政治和男女間的權力關係交纏不清。當分合多年後兩人終於共同在巴黎生活,蘇拉發覺維特在資本商業社會的環境下顯得平庸軟弱,而她更無法適應自己身處自由世界的渺小,女性與異國身份在音樂圈成為商業交易的資本。這種社會精神上的轉變,電影透過同一首波蘭民謠歌曲《Two Hearts》的不同版本做為象徵,首先是電影開頭在鄉間民宅的清唱,接著成為表演舞台上整齊劃一的眾聲合唱,再到蘇拉在巴黎酒吧演唱的爵士女聲版,最後是兩人灌錄成法語版的唱片版本,音樂的演化扭曲對應了政治環境的變化與愛情的決裂。

電影原文標題為「冷戰」(Cold War),除了反應兩人來回穿梭鐵幕的時代背景,其實無涉情人間意識型態上的對立,更多是在時代中飄零的無力感。維特從來不是充滿藝術良知的音樂家,在鐵幕裏他和政府合作,鐵幕外則是為商業服務;蘇拉追逐的或許只是愛情的幻像,直到幻像破滅,兩人才發現他們什麼都不是,擁有的只有彼此。這不是關於愛情「如何成為永恆」,更像是愛情「如何在永恆中消磨」的故事。

電影敘事大塊地省略了時間,只剩編年數字中連接兩人生命軌跡的片段,如同《Two Hearts 》的法語版歌詞所說:「鐘擺殺死了時間」,陷在愛中的人時間不再重要,卻也無法對抗時間的前進,電影剪接的節奏到景框的劃定,凝固了歷史的界線與愛情的可能。結尾兩人來到片首曾造訪過的廢棄教堂,就像《依達的抉擇》中的少女走了塵世一回又回到原點,世間的文明終將頹圮,這是導演意在言外的悲觀角度,其冷靜與節制也讓人物被推往了畫面之外的虛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