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記《陽光普照》-- 從陽光之下遁逃


《陽光普照》A Sun (2019)

(本文有劇情透露)

鍾孟宏的新作《陽光普照》才剛拿下金馬獎最佳影片,許多人稱這是鍾孟宏從過往的冷冽轉向溫情的作品,家庭劇的題材和片名的選用似乎都佐證了這個觀點。但同時也有不少評論從暗黑的角度來解讀,不論是結尾父親為了兒子所做的「犧牲」,或是母親的隱忍無聲卻又掌控權力去鞏固父權結構,都無法為這個家庭的困境提出更為「進步」的出路,甚至電影本身也透過台詞解釋了片名「陽光普照」的意義,將其表面的正向溫暖反轉成一種逼得人想躲到陰影中的暴力。

這些岐義讓電影引發了正反兩極的評價,即使雙方可能都看到同樣的東西。鍾孟宏到底是往溫情主義靠攏,還是在骨子裏呈現家庭內的暴力現實?

稱不上熟悉鍾孟宏過往的創作美學,但《陽光普照》仍然可以明確辨識出導演的陰暗風格。印象中鍾孟宏在過去作品中不斷引用具寫實感的台灣景觀,近年不管是《失魂》的幽閉深山或是《一路順風》的中南部漫遊,在他化名為中島長雄擔任攝影師所拍攝的影像中,呈現的其實是概念的、非現實的幻境,角色情境並不具備寫實的意義,而是更往風格化與藝術化靠攏,畫面創造出的體感與人物狀態的幽微曖昧,比實際故事情節的結構邏輯更為重要。

《陽光普照》雖然減低了影像上的風格化,偏向更情節導向的故事,但仍然有類似的傾向。如果拿是枝裕和的家庭劇來比較,是枝導演過往紀錄片的出身讓他發展出一種結合戲劇與寫實的風格,其中片段的生活細節不但支持劇情敘事的發展,同時也有著自給自足的寫實能量。但鍾孟宏的家庭劇就缺少了類似的元素,雖然家庭成員各自有明確的性格形象,也都有足夠的表演支撐其情感,但角色互動卻只剩下各自的權力位階關係,人物各自承載了作者的創作意念,將他們黏著為一家人的血肉細節則顯得稀薄。


無論是片中父妻間的冷淡,兩組父子關係的平行對照和劇情的推移,都生硬地像是為了迎合故事的概念。我們可以理解父親對次子阿和的傷害,卻感受不到情感上他們在後段和解的線索。長子阿豪自殺身亡,父母的心痛以及阿和從輔育院返家奔喪時流下的眼淚同樣也只剩功能性,因為兩兄弟並沒有足夠的對手戲交待手足之情。其他如阿和未婚懷孕的小女友小玉堅定地要生下孩子,或是劇本略顯便宜行事地將她獨身的阿姨充當親家代表,都有為了讓故事概念運作而勉強組裝進來的嫌疑。

但情感動機的隱藏或缺失,在劇中的「反派」菜頭身上卻發揮了作用。菜頭為阿和出頭後兩人雙雙入獄,他在三年後出獄卻對撇清過去試圖走回正途的阿和不斷進逼,一方面道德上批判阿和父親不肯在賠償金上伸出援手,另一方面也批判阿和在情感道義上的背叛,然而電影細節卻隱約透露出他對阿和可能的善意和情誼。

或許是菜頭這個角色需要具威脅性與懸疑感的表演,拉開了人物感情上的層次。但上述角色發出的批判,落在阿和與其父親兩人的人設與脈絡上,都像踢到了鐵板一般沒有任何擾動的作用,反而招來了殺身之禍。這讓不少觀眾反轉對菜頭身為反派的認知,同情起其受害者的身份。

或許本劇最虛幻的角色,在於中段就離場的阿豪。電影非常動人地描寫了阿和在輔育院和院友不打不相識的男性群體情感的建立,平行對照的卻是身為高材生的阿豪在重考補習班中對所處環境的抗拒與疏離,他承載了父母與社會的期望,卻不像是屬於這世界一般。片中引用了早逝作家袁哲生作品中一段對司馬光打破水缸寓言的改寫,來暗示角色內心可能的陰暗面,有如跳出敘事線外的後設旁白。

電影刻意不交待阿豪輕生的原因,甚至劇情關鍵處安排父親做了一場夢,夢中阿豪現身向父親安撫並告別,都維特著其一貫溫柔與疏離的人設,他的死亡同樣並沒有明確的地控訴或擾動他和父母、社會的關係,更像是一種意在言外的象徵。


角色動機的缺席說到底可能更多是敘事上的策略,以拉開觀眾詮釋的空間。我們可以看到故事表面上的發展:父親和阿和和解,母親也體認到父親對兒子付出的愛,這家人「排除」了一切障礙迎向了未來。電影看似有個美好的結局,但那股甩不掉的鬱悶仍在,「陽光」依然普照,一家人團結的背後仍然充滿了陰影。這讓片尾處父親和母親的擁抱段落在角色情緒上顯得異常複雜,他們像是為了父愛而感動,同時也為著犯下可怕的罪行而顫抖。或者是,他們因陷入了「愛」與「生存」的困局而被迫承受隨著行動而來的痛苦。

今年碰到不少電影讓我困惑於作者意圖和觀者詮釋的界線,比如《寄生上流》中階級關係略嫌過於機械式操作,或許可以看成對於角色被階級位置制約的批判,或是《小丑》中虛無的角色刻劃也可以變成電影對虛無社會的反身性呈現。這無止盡的腦補與錯認,似乎在《陽光普照》這部片上也可以操作的很好,鍾孟宏明顯有意識地在電影中創造出既溫情又殘忍的曖昧狀態,只是其溫情顯得生硬,呈現台灣家庭圖像的殘忍又過於概念化,角色在其中缺乏了動能,往哪邊詮釋都多少失去了效用。

不過最後我還是以直觀的想法來腦補對這個故事的個人解讀:

或許阿豪的疏離到離場,在於他體認到他在這個家這個世界並沒有真正的位置,甚至可以說他並不想要在這故事中繼續存在。他的死亡正好逼迫父親對他的期待轉向另一個兒子,輔育院段落在故事中的一個作用,就在於顯示出相比於阿豪,阿和可能更有能力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連著後來的結婚生子,他都默默地接受並滿足了父母和社會交付的任務。

於是最後一家人的和解、團結到排除外力障礙,演繹了作者眼中一種不得不服膺於現實法則的生存方式,而這樣的生活正是阿豪不想要、不願走的人生。所以阿豪之死讓他在意義上逃脫到敘事之外,後設地操控了故事的走向,讓家人得以在陽光之下繼續前進(並獻上他的祝福),而他自己則走向電影外的黑洞,不必再被提起。

這或許是鍾孟宏從《醫生》以來在生存和死亡間解不開的糾結。

(完)

參考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