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後記

記《孤味》與俄羅斯軟糖的小題大作

 《孤味》Little Big Women (2020)
[5/10]

結果論來看,《孤味》是一部可以打動不少觀眾票房破億的婆媽片,演員、角色、情境和日常台灣元素都算打到點上,主角幾次唱卡拉OK的段落都能傳達出動人的情懷,基本上讓市場「感覺對了」一切就成立了。然而如果想穿越這些材質進入故事的核心命題,會發現到處是需要填空的空白,最後在感動之餘不免有種空虛感,但這些質疑重要嗎?

私下聽人抱怨片中關鍵道具那包俄羅斯軟糖,明明常溫/冷藏保存期只有6天,怎麼可以留那麼久?這個「泡麵難題」當然可以用中間有放冷涷來解(但好像不斷多次退冰感覺也怪怪的?),不過也可以簡單一句「不過是電影」來帶過。軟糖其實就是承載情感流轉的道具與符號,在電影中有其功用,但不一定能連結到物理上的真實。

電影的虛和實如何拿捏並沒有一定的標準,題材、類型、風格的不同都可以有不同的迴旋空間,從這點來看《孤味》整部片的問題,就是在由虛入實上失了準頭。「虛」指的是每個角色承載的情感與文化意義(看裏面從父權結構的反判或順服,女兒們性格如何按父母兩方各自分類對應),「實」則是不管是劇情的小細節,敘事的推展與組裝,或是角色本身刻劃的完整性,都缺乏支撐故事的力道,徒留敘事的形式。

電影如果要從現實中提煉出情感和思考,以凝結成完整的藝術結構,《孤味》的成果當然充滿了未竟的嘗試,只停在表面。但現在像是「深度就在表面上」的時代,創作者可以為作品披上各種精緻的材質與外衣,在上面用力做各式各樣的功課,內裏缺乏的,就得靠觀眾透過和作品之間的默契積極進行腦補與投射。這些材質就是投射的界面。

所以最後林秀英有沒有放下,母女們有沒有和解,好像也都不重要,電影並沒有為這些命題提出什麼戲劇動力(畢竟抓小三抓到觀世音菩薩只好回家照鏡子的情境,不知是繞到哪一顆行星)。電影多少是靠陳淑芳的表演補回來的,陳淑芳就是那層材質,觀眾在其上找到了投射,情感有了宣洩,電影看完也就舒坦了。

(觀賞於2021/2/10,3/6貼於臉書)

還是稍微「小題大作」,說一下關於《孤味》裏 俄羅斯軟糖 的事。先聲明軟糖的保存期限確實不是很重要,只是一個我隨手拿來舉例的有趣細節,以下也不是為了論證或說服別人這裏確實有問題或沒有問題,只是分享一個看電影的角度。

其實明星咖啡館的俄羅斯軟糖之前我並沒有聽過,純粹是看片前聽人提起,看片時就特別注意了一下,如果沒注意軟糖的來歷的話,我大概就會覺得這只是父親買來的名產點心,最後女兒們分食來懷念他。但知道了軟糖的名氣和歷史之後,會覺得是編導別有意味的設計,重點在於「父親排隊買軟糖的意像與其所代表的心意」,所以軟糖的品牌對於這個意像是有加分的作用。

我的認知中,軟糖在劇本中有兩種作用,一個是在初期埋下的伏筆(蔡姐將軟糖轉交給小妹),最後伏筆收束在女兒們打開來吃(女兒與父親和解)。另一個是將「父親買糖給小孩」這件事揭露出「其實是俄羅斯軟糖」,透過女兒們分食加上童年回憶的畫面,重述父親排隊買軟糖,帶回家給女兒們的勞動所代表的心意,來說明買糖這件事並不是隨隨便便的事,以反轉父親這角色在觀眾心中的印象。

那有心的觀眾可以注意一下就這兩個作用而言,電影有沒有成功地埋下伏筆,讓觀眾掛念著這份禮物,讓最後女兒們打開分食這場景有著揭露的效用。以及觀眾能不能理解這份點心是「很有名很難買」,所以重新評價了父親這個角色對子女的愛。

以前讀過《大小說家如何唬了你?》這本書,裏面用腦神經科學的角度來分析讀者閱讀一個故事時的認知運作方式,每個故事中被強調出的小細節都會在讀者大腦中成為種子互相纏繞生成,如何控制這些糾纏的枝芽並引導出情節脈絡,並在最後結尾完整的收束就是說故事的技術所在。如果沒控制好,許多意義不明的細節就會污染觀眾的認知與專注,形成不完滿的缺失感,控制的好,所有的線索都會是水到渠成地收束,完成故事的圓滿。

至於保存期限這件事,估算劇情至少有十來天的時間(住院+守喪+公祭...),中間軟糖經過轉手,或許有泠涷保存,技術上是可以不過期的,而這也是對這軟糖有相當熟悉度的觀眾才會注意的小細節。這是不是個問題,就牽涉到前面所說的設計對觀眾所達成的效果,它到底是隨意拿出來的意味不明的小點心,還是意義與作用相對清楚的承載情感的道具,背後的物理真實性有就會有不同的效果。

《孤味》是一個以台灣日常生活為背景的通俗劇,從台南的地景、文化的習俗、語言的使用、親子關係的刻劃....都牽涉到與觀眾生活經驗的連結,電影在細節上處理的越寫實,和真實生活連結的就越深,效果也就越好。母親如何從小吃攤賣蝦捲變成大餐廳老闆,父親如何從和酒家女外遇的負心漢,到兩人一起變成篤信佛法的信徒,這又如何反應在父母親兩個角色之間的心結與關係,更不用說每位女兒不同的生活方式。若從創作的「冰山理論」來看,越堅實的背景細節就越能支撐這些檯面上的戲劇,以引導觀眾的想像去補足戲劇必然的空缺。

當然編導也必需在戲劇與寫實間取捨,以及考量現實製作條件的限制,哪些是虛的哪些是實的,虛實之間如何無縫地組裝,以構成完整的情感結構,都是觀眾可以玩味的空間。有人會挑剔片中台語的使用,有人會關注喪葬儀式的呈現,這些挑剔可能有些是吹毛求疪,但從正面來看,最終目的無非是挑剔作品最終情感呈現的完整與完滿性。

俄羅斯軟糖只是《孤味》眾多細節裏的一小項,它可以是暇不掩瑜或是畫龍點睛的小細節,也可以是眾多問題中的某一個或許不足道的小疑點,就看每個觀眾各自對這部片,以及看電影這件事的不同認知。

(2021/3/9貼於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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