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沙丘》:曖昧的救世主與科幻電影夢

(原刊登於TheAffairs週刊編集2021年10月號

法蘭克赫伯(Frank Herbert)1965年出版的科幻小說《沙丘》(Dune),連同日後20年間寫就的五部續作,一直享有史上最具影響力科幻小說系列的盛名。其架空宇宙融合了奇幻、懸疑、冒險、戰爭、政治鬥爭,並深受作者本身的沙漠生態學研究以及六零年代藥物文化的影響,充滿了龐雜的人物、設定與曖昧的敘事,這些元素都成為好萊塢多次試圖改編的障礙。

最有名的例子是擅長迷幻風格的大衛林區(David Lynch)1984發行的《沙丘魔堡》,票房評價雙雙失利,在他之前70年代也有邪典名導佐杜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嘗試改編未果,兩位創作者皆將失敗歸咎於好萊塢片廠對電影內容與片長的干預,2013年的紀錄片《曠世奇片之死》即詳述了佐杜洛夫斯基瘋狂的《沙丘》改編計劃。

改編《沙丘》的最新挑戰者,是之前曾拍攝《異星入境》《銀翼殺手2049》兩部科幻名作的加拿大藉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面對龐雜的原著,華納兄弟公司同意導演將第一部小說分為上下兩集的決定,2021年上映的《沙丘》電影版只涵蓋了小說的前半部份,而本文寫作的當下片廠仍未正式宣佈下集的拍攝計劃。

小說第一部原本就有著清晰的主軸,一個有如中世紀的王子復仇記故事。小說的前半段中,亞崔迪家族接受指派接掌厄拉科斯星,一個被沙漠覆蓋而被稱為「沙丘」的星球,卻富含全宇宙最重要的礦產「香料」。然而這是帝國皇帝眼紅亞崔迪家族的聲望所設下的死亡陷阱,亞崔迪的世仇哈肯能家族接受皇帝的暗中援助,在沙丘上將亞崔迪勢力消滅殆盡。倖存的亞崔迪公爵之子保羅和其母親潔西卡逃入廣闊的沙漠,加入原住民弗瑞曼族的陣營,弗瑞曼人卻視他為傳說中可能的救世主,將幫助他們收復被異族統治的家園。

這看似非常傳統的英雄旅程與救世主的故事,在法蘭克赫伯的奇幻設定下其實有著不同的意義。《沙丘》宇宙並沒有科幻作品常見的機器人與人工智慧,星際文明的發展依靠萬年間人類透過基因育種、藥物和心智訓練不斷拓展人腦的極限,發展出超過傳統電腦的感知與運算能力,香料正是激發人類感知的關鍵藥物。保羅的母親潔西卡所屬的「貝尼潔瑟睿德」(Bene Gesserit )組織以培育「可以同時存在多重時空的救世主」為目標,保羅是這條血脈最新的實驗品,他的「晶算師」(mentat)潛質和貝尼潔瑟睿德的心智訓練,在香料的激發下,開啟了他預視未來的能力,感知到人類命運的千萬種可能。

然而保羅亞崔迪踏上命運的舞台,卻預視到一場未來以他為名的「聖戰」將血洗整個銀河系,自此逃離命運的徒勞成為他無法掙脫的悲劇宿命。在法蘭克赫伯的概念裡,政治與宗教的結合,將無上的權力與威望放在單一神格化的英雄身上,將抹去人類群體的良知與獨立思考。這源自於作者早年擔任記者與從事政治工作的觀察,讓書中保羅的英雄旅程沾染了晦澀不明的曖昧性。《沙丘》或可視為人類文明企圖戰勝命運實則被命運困住的悲劇史詩。

丹尼維勒納夫的版本專注在故事前半的王子落難記,書中的政治鬥爭和組織陰謀在簡化後情節更為清楚,小說中重要的晶算師能力則幾乎是略去不提,只剩下香料與夢境所引發的預視不斷以幻覺的形式重現。相比小說中大量多角色內心觀點的文字敘事手法,電影戲劇的處理改為精準的選角、對話與表演,維勒納夫以貼近角色的寫實感和精簡的構圖,展示人的臉孔、姿態與空間,也有著導演過去作品常有的緩慢節奏與著重氣氛的逼人影像,這樣處理的一部份原因或許也是為了把篇幅讓位給更重要的角色:沙丘星球本身。

法蘭克赫伯在原著中即花費大量篇幅描寫沙丘的生態,不管是埋藏在沙漠中的香料,還是從地下竄出的巨型沙蟲,到弗瑞曼人在嚴酷乾旱的環境下發展出的科技與文化,包括可以回收全身汗水的「蒸餾服」和以水為中心的各種價值觀與宗教儀式。荒涼沙漠帶給亞崔迪母子的磨難與文化衝擊,和未來誨暗難明的命運互為隱喻,張開血盆大口的沙蟲既象徵了吞噬亞崔迪家族的黑暗,也同時代表了深埋在沙漠下的神秘生機。

維勒納夫並不詳細交待原著中複雜的設定與意像,而是改以大量外部的場景細節與空間營造來展示沙丘世界的壯闊,巨型銀幕像是打開一個窗口,帶領觀眾跟著保羅的視角窺看這個陌生的異世界。然而導演偏好的極簡視覺風格,和不時閃現一望無際的沙漠與空間透視,卻矛盾地產生一種封閉感。維勒納夫以有限的視角召喚觀眾的想像力,沙丘景觀看似什麼都沒有,卻暗示著鏡頭外更廣大的世界。這樣的策略在概念上貼合原著,但對照同樣描寫沙漠英雄的經典史詩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所採用的全景式的視覺與戲劇策略,新舊好萊塢對沙漠與史詩的想像確實大異其趣。

電影與小說形式概念的共通點在於,這是一個透過預視和夢境驅動的故事,沙丘意像是人類對居住環境與共同命運的想像,法蘭克赫伯對文明未來的描寫有如一場無止盡的夢境,維勒納夫則是將銀幕的畫框做為界面,以緩慢的步調帶領觀眾投入夢境之中,相比於理解夢的內在邏輯,視聽技術帶來的感官衝擊才是導演所認為做夢的關鍵。

電影做為原作的影像化補充或許是成功的,作品本身是否提煉出原作所包含的複雜性則令人懷疑,對於一個投身到未來瘋狂命運的故事來說,電影無疑顯得太過精簡與謹慎。維勒納夫捨棄複雜的敘事專注在擅長的視覺經營,這是作者風格的偏好,也像是好萊塢巨額預算下必要的妥協。電影中保羅亞崔迪的旅程結束時故事只說到一半,仍然像是一個單薄的英雄覺醒與少年成長故事,這是法蘭克赫伯原作精心設計的誤導,卻也是沙丘系列最遭人誤解之處。如同保羅曖昧矛盾的救世主身份,《沙丘》電影以龐大的野心召喚觀眾在疫情後重回電影院的渴望,不免讓人懷疑作品本身能否承擔其史詩企圖,或許這也代表這次好萊塢終於成功收編馴服了《沙丘》這部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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